第89章第八十九章
夏昼早而长,虽是清晨,人息已渐盛,纷乱声响不绝入耳。车马走得不算很快,厢壁两侧的窗闟敞着,只留两层镂花薄纱帷帘,随行车时的轻震微微晃摆,温风携蕴暑气,自帘外不时钻进。厢内宽敞,郦兰心让陪同的两个侍女坐到一侧,自己起身到右侧小窗旁。指尖轻撩开缝隙,楼道屋铺、行人车马或速或慢晃过,往昔再熟悉不过诸般景象,此刻见到时,却不由怔住了。
短短数日,却恍如人生两世。
这条路她走过的,有时租牛车,有时步行,挎着篮子,抑或撑着旧纸伞,融在人群中,并不起眼。
现在,她坐在华车宽厢里,眼前触及的是指尖精心染就的淡殷蔻丹、腕上珊瑚嵌红宝手钏,指上金镶翠戒,便是小帘上的绣线,也掺着泛亮银丝。下头行走的人,多少侧目艳羡。
郦兰心手微颤,蜷起指,薄帘随之倏坠下,投入车厢内的光便也弱了几分。维持着侧坐的姿势,久久未动。
直到耳边响起侍女小心轻唤:“夫人?”
“夫人,您怎么了?”
郦兰心睫羽速颤一瞬,放下手,回身正坐,半垂着眸,双手交握在芍药缠枝襦裙上。
呼吸似乱了两分,很快又恢复平静。
只是一言不发,也不看人。
两个侍女你看我我看你,张了张口,终究还是没有接着问下去,只是盯得更紧了些。
眼里又畏又敬,抿着唇紧张。
出来之前,太子殿下便严令过,必须将人看好了,不能有丁点闪失,且速去速回,不能在外耽搁太久。
她们是受过宫中女官数年教导的,早年也伺候过宫里的贵人,深知不同的主子有不同的脾性,做下人的要万分当心。但实话实说,这么些年了,不说她们两个,便是整个太子府,也没那个侍人见过面前这位郦夫人这样的主子。
看着心软,骨子里却藏着股倔气,有时候又能服软,有时候一犯起犟来,什么事都敢做。
端说昨日把殿下打得脸青一事,换作谁有这个胆量,掌掴储君,此等大罪,杀头都不止,是足以处凌迟腰斩的极刑的。但这位夫人扇完了,还全身而退,不,不止全身而退,她们侍奉的人瞧得清楚,殿下对她,似乎还更加眷恋了。
明明是被打的那一个,但殿下却生怕夫人受了委屈,昨夜甚至罚了何大统领以下犯上之罪。
此事之后,主院里近身伺候的人也就都心里有了计较。这位郦夫人和殿下之间的关系,十分微妙,至少绝不是寻常主君和妻妾外室的相处之道。
不能为旁人所道,甚至或许,旁人难以理解晓悟。个中之事,只有当局者清楚。
她们站在局外看着,只能确定,即便将来殿下再娶纳旁的女子,也不可能再出现一个郦夫人了。
既是最特殊的,那就要以最恭敬小心的态度侍奉。没瞧见,临行前指挥上车的小姜管事眼下两个仿佛被打出来的青黑眼圈,肯定是一夜没睡好。
只不过,从昨日之后,这位夫人的性情,似乎又变了几分,愈发沉默寡言了起来,只有殿下在的时候,会露出些浅笑,被殿下抱着厮磨细语。除此以外,一句话都不多说了,下人询问些什么,她要么点头,要么默然无视,不论她们如何按照殿下喜好摆弄打扮她,她都全盘接受。从太子府到青萝巷时,也不过卯时末。
车夫纷次勒马停鞭,吁声自外接连响起,同时还有禁卫侍从驻步的齐顿声。郦兰心几乎是从座上弹起来,侧身从小窗探出头去,定睛的一瞬,泪盈满了眼眶。
千次万次进出的小宅门,住了数千个日夜的,真正的家。虽然此时,它的檐下守站着两列佩刀的侍卫,如同一副田园图上突兀的浓墨划痕。
但,家就是家,家里头,有等候的亲人。
气倏地急促,猛起身,伸手疾掀开帘子,立时就要探身往外。侍女们连忙拦着:“夫人!夫人慢些!”
“夫人,先等轿凳放好,不然会伤着腿脚的…”厢外马夫显然听见了动静,一下跳下车辕,以最快速度搬了轿凳,朱漆轿凳落地的下一瞬,车帷已然掀开,淡紫裙边扫过,银珠丝履踩至凳面。顾不上身后此起彼伏大小叫声,郦兰心匆匆下了马车,提裙小跑上了台阶。显然昨日府里已经提前来打过招呼,守卫们齐垂首行礼,然而门却紧闭着,门环上挂着重锁。
郦兰心顿住脚步,来回了两边只恭敬垂首却不曾动作的守卫,急声:“快把门打开。”
离门边最近的守门侍卫抬起头,侧首,瞧见一道锦蓝袍身影下了马车朝他们这处跑过来,吡牙咧嘴挥着拂尘示意。
立时会意,从腰间革带取下铜匙,将锁取下。青萝巷宅子的大门,甚至不如太子府寝殿的殿门大,也不可能更加华贵庄重,但这扇有些陈旧的黑色木门后才是桃源庇所。踏进门槛的时候,一直蕴在眼眶里的泪终于涌下,环视着面前砖瓦草木,屋壁桌椅,行走进入的时候,控制不住有些跟跄。院子里静悄悄的,却并不污脏,反而十分干净,连角落都一尘不染,应当是每日都有仔细清扫。
顾不上再看别的,急步向前,跨过二院门时,面上悲怆一滞,脚下兀震退半步。